他是生日的第二天走的,当天隔壁亲朋好友为他庆生,一墙之外他酣睡如常,呼吸微弱。他生平喜欢热闹,总穿着一身浅蓝的布衫,静静留恋着这世间最后的繁华。随着人群散去,他也渐渐睡去了。人家都说他是寿终正寝、叶落归根。
外公一生勤劳好动,七十多岁时正常下地干活自给自足;八十多岁还能照顾外婆;九十岁后,虽然身体每况愈下,四肢不再灵便,但他依然好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吃得慢慢少了,精力渐渐不足。我想,这就是人回归自然的状态吧。
我是在外公的呵护中长大的。他是个倔老头,但对我向来是和颜悦色。那时,田间路旁、树荫下都是我嬉戏的乐园。我看蚂蚁打架、蟋蟀乱蹦,外公在田里干活,我在田边陪伴。外公不时呼唤我,我大声回应着。劳作后,我和外公一起坐在田埂上,听他讲过去的故事。节日里,村里小伙伴去后山顶放风筝,我让外公带我去,外公便牵起我的手。于是,山顶便出现一幅画面:一个慈祥的老人带着一个小孩,看漫天飞舞的风筝。许多年来,那画面始终定格在我心底。
那一记耳光,是印象里外公为数不多的严厉。幼时,我不爱吃青菜,母亲为了营养,总把菜叶子给我掺在饭里。一次,我捧着碗,一个踉跄,碗摔地上,饭汤撒了一地。虽然膝盖蹭了地,但我还是喜色难藏,想着:“可算是不用吃这难吃的菜了……”爬起身后,我不以为然地踩过那滩白绿交杂的狼藉。“啪!”外公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
顷刻,我“哇”地一声哭出来,一直抽泣到疲惫。外公收拾完残局后坐在我身旁。他轻抚我的背,娓娓道来他从前的故事:外公小时候家里很穷,只能乞讨。有次好心人给了一根*瓜,他迫不及待地吃了。他爹知道后,说*瓜应该拿回家煮熟吃,把他的头按在墙壁上使劲撞。鼻子鲜血直流,落下了后来爱流鼻血的症状。所以,他见不得浪费粮食,他知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
我始终觉得外公是我最感谢的人。一年暑假,我的腿上生了疮,起初不是很多,慢慢越生越多,又痛又痒。母亲让我每天擦药膏消*,但是一点儿也不见好,反而越生越多。村子里的老人说这叫“羊胡须”,必须把老山羊的胡须剪下来烧成灰末,拌着草药涂抹在伤口上。我回去跟外公说。外公说附近没有山羊,不知道哪里能找到。这事儿就这么耽搁着。
一天下午,天气阴沉,外公说下午有雷阵雨,不准备出去干活了。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说:“李儿啊,外公今天去给你找羊胡须!”我拍着巴掌嚷:“好,我们一起去!”说完,我们就出发了。走到半路,天色更加阴沉,似乎还伴着“轰轰”的雷声。外公说:“李儿啊,要不你先回吧,羊胡须我一定给你找到!”我望望天说:“要下雨了,我等外公回来。”然后,我自顾自往家奔去。好像那天下午狂风大作,下了很大的雷阵雨。天色很晚的时候,外公回来了。
他喜上眉梢:“李儿,这羊胡须我给你找回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慢慢地打开,里面真的是缕缕的“羊胡须”。那一刻,我很是惊喜!那晚,我把“羊胡须”烧成粉末混在草药里,在腿上上涂抹了一层,第二天腿上竟奇迹般开始结痂了,慢慢地,下巴上的疮全好了。长大后,回想这事时,我已记不清那日的雨有多大,但我始终记得,外公看到我伤口结痂时不禁上扬的嘴角。
外公身高一米七几,身板纤瘦,衣服大得有些松垮,风一吹就随风摆动。他的眼睛有些混浊,好像笼着一层雾;蜡*的脸上隐约可见紫色的血管;枯槁的手上遍布着一块块暗斑,但他嘴角总是挂着笑容。外公祖上有些田地,后辈没考取功名,只能贩卖田地生活。到他爷爷那辈儿还有些田地,爷爷去世后就把田地都卖了,后来家里一贫如洗,只能靠乞讨为生。外公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十一二岁时他给地主家放牛砍柴,二十多岁时听说拉竹排能挣钱,就跟着亲戚去了江上。那时没有轮船,货物都靠竹排运送,要出大力。最苦的是冬天,打着赤脚踩在冰上。好在收入可观,外公就这样养活了一大家人。常听外公说船上只有鱼吃,大鱼、小鱼、烧鱼、煮鱼……各种鱼。外公总说他身体好,是因为年轻时鱼吃得多。
外公年轻时忙忙碌碌从不停歇,年老时才清闲下来。我们去看他,他常常笑呵呵地跟我们感叹如今社会好,让人人都念书,都吃饱饭。外公和这个时代一起成长,他见证了贫困走向小康,从蜡烛到节能日光灯,从米糠到顿顿营养均衡,从人力耕农到机械化作业……外公说,很多事儿是他从前不敢想象的。他常常在我耳边唠叨:“你看看你们这些小孩子生活多好,你吃点饭还挑着挑那,我们那个时候啊……”他躺在摇椅里自顾自说着,我坐在一边,“咯吱咯吱“”的声音回荡在老屋里。
我曾经天真以为,世界本就是浪漫的,长大的目的是去看不一样的美景。后来在外公的足迹里,我才懂得,要相信裂缝的力量。外公眼角的皱纹里夹着自幼的艰辛,蕴着对生活的热情。他那热烈的、澎湃的一生,我愿倾上此生去感受。
在我心中,外公像是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他有着曲折不凡的一生,他自信乐观、无私无畏,他感恩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那些苦难。
如今,他沉睡了,但他曾对这世界深深地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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