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梨花
作者〡胡杨诵读〡幽草
编辑〡岭南布衣出品〡大象无形
01
那年,我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离家三十里地的一个叫丁香的小镇上的一所中学教书。
镇子在一片山洼之中,学校在镇子东南边的山脚下,乡村的教学任务并不很繁重,我常常在晚饭后沿着山间小路漫无目的地散步。
一个仲秋的傍晚,天色尚早,我带了一本诗集出了校门,顺着山路往山里走去。
秋阳很温暖,落在西边的山顶上。斑斓变幻的晚霞挂在西天,远远的像是海天相接的边缘,柔和的光线笼罩了人声渐少的田畴,水边,田野安静下来,沟渠里的水却越发潺潺,清越。
远处有不知名的黑翅膀的大鸟从收割过的田间,跌跌撞撞、起起落落地飞回水边的巢,那巢安在水边的老柳树上,清晰可见。树已落光了树叶,嶙峋的枯枝伸向湛蓝的天空,似一幅马致远秋思中描绘的水墨画。
远远近近的地方散落着农舍,淡蓝的炊烟已经从黛色的屋顶上袅袅升起,鸡犬之声在小小的村落里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宁静的、淡淡的秋收气息·····。
我沿着山径慢慢地走着,心里有着莫名的安心和说不清的喜悦,那诗集拿在手中倒成了多余。
山径不宽,可容一辆牛车通过,小径的两旁有深深浅浅的野花、野草,草已近枯干,不知名的粉蝶落在干枯的狗尾巴草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我的心和我的嘴角都在微笑,淡淡的、轻轻的、能听见’呼吸都变得平缓宁静,我的身心都融化在这一片秋暮中。
一路走了三四里,不知不觉到了山路的转弯处。一间简单的农舍出现在视野里,房子很矮小,可以看见半边的屋顶盖着青灰色的鱼鳞瓦,斜披的半边屋顶毡着茅草,那草应该是新毡的斑茅草,还透着些绿意和几茎野菊花。低矮简单的木门,挂着煤油灯的木窗,屋前用高低不齐的竹篱围了个院子,院子里很干净。
竹篱上的牵牛花已经萎了,叶子和藤还在,紫红色的洗澡花开的正艳,一丛丛,一簇簇,泼辣,拥挤,竹子编成的院门半敞着。
一只白眼圈的*狗听见我的脚步声,从稀疏的竹篱中钻了出来,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并试探地冲我叫了几声。
我站住了脚,有点惊慌,抓住裙角,正踌躇着不知进退的时候,从屋子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咿咿哦哦”地喊住了乱叫的*狗,并伸手作势要打它的样子,*狗缩着脖子,不甘心地呜呜地哼着,躲到小男孩的身后去了。
我定了定神,感激地冲小男孩笑了笑。男孩穿了件袖口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黑布裤子吊在细细的脚踝上,赤着脚穿了一双没有后跟的布鞋,黑廋,但好像很机灵。
听见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从后院的栅栏边探出身来,头上扎着一方蓝布手帕,腰间系了一条围裙。她一边出来,一边撩起围裙掖在腰间,一边腼腆地笑着问我:”先生是出来读书的吧?走累了进屋来坐坐,歇下子哦”
“先生?”我惊讶于这种久远的称呼,正不知如何回答时,那小男孩利索地打开院门,从屋里边搬来一把竹椅放在院子当中。
老妇连忙从头上抹下布帕,殷勤地在竹椅上掸着,温和地邀我坐下。“先生是前头学堂里教书的吧?我上街卖菜卖梨子时路过学堂,看过你的····”言语中有着“我早已知道”的小小得意的神气。
我谢过老妇,坐下,顺手把书放在椅子旁的木墩上,心里有暖暖的感觉。
老妇转身用手比划着“呀呀呜呜”地好像在叫那个小男孩进屋拿什么,男孩转身跑进屋,看见我疑惑的神情,老人用了一种爱怜的口气:“这娃是哑巴,小时候害病打针打错了,讲话也讲不清了。”
小哑巴出来了,抱了一抱梨,赭色的皮,堆放在木墩上,他抿着嘴,有点害羞的样子,挑了一个最大的塞在我的手上,然后牵了*狗远远地坐在门槛上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推辞不过,便不客气地咬了起来,水津津的,还挺甜。老妇一边捋着玉米棒子一边絮絮叨叨地指着屋后一片梨树林一边说:“这梨是自家树上结的,树林子还是小哑巴出世那年种的。梨子都是他摘的,猴一样······”言语中不胜怜惜,我冲着小哑巴竖了竖大拇指,夸他能干,小哑巴害羞地低下头。
天色向晚,我起身谢过老妇,准备回校。小哑巴牵过*狗,不远不近地跟了出来,跟了很远,我一再地打手势叫他回去,他憨笑着立在山路边,看着我在薄暮中踏上归程。
02
一个深秋的上午,我正在给学生上课,突然看见教室的窗外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有学生偷偷地朝窗外瞄。我放下课本走出教室,哟,原来是小哑巴,我有点意外。只见他半蹲在窗下,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地看着我。我赶紧地冲他“嘘”了一声,做了个不能说话的手势,指了指远处的操场,比划了一阵。小哑巴不好意思地笑了,摸了摸耳朵,向操场跑去。
下课,我夹着课本回到宿舍,在宿舍门口的自来水池边,我放下课本和教具,拧开水龙头洗手。突然感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哑巴不知何时跟着来了。他腼腆地朝我笑着,穿着布单鞋的脚在泥地上不安地来回搓着。
小哑巴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个梨子放在我的课本上,我一愣,反应过来后,感动的不行:“啊呀,你?给我吃的啊?不!不!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一边推辞,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梨子往他手里塞。
小哑巴拼命地挣脱,小脸涨得通红,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急的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心里一软,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温水一样迅速地涌遍了全身,说不出的滋味。我收下梨子,感激地摸了摸小哑巴的头,开了房门,叫他进去玩。小哑巴机灵地抱了水池边的课本和教具进来了。他把东西放在书桌上,拘谨地站在一边看着我。
我有些莫名的心疼,拉了他的手,连说带比划的叫他不要紧张,叫他随便坐,一边拿了书柜里摆放的小玩意,书桌上的图画书给他看,一边打开饼干盒抓了饼干给他吃。小哑巴忸怩不肯要,我佯装沉下脸要生气的样子,他才不好意思地接了,小心地装进口袋,按了按。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玩意儿,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又仔细地打开图画翻看,眼睛里透着极大的喜悦和好奇。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了,接近中午了,我起身在走廊尽头的简易灶台上准备做饭,小哑巴懂事地把小玩意一一地放回书柜摆好,准备要走。我赶紧地擦干手,抓了饼干把他的口袋装满。他依然客气地挣扎着捂住口袋不要,嘴里“哇啦哇啦”地说着,眼睛却一直望着那本已经掉了封面的图画书。
我恍然大悟,赶紧把那本于我已无甚用处的图画书塞给他,小哑巴迟疑了一下,当他一再确认是我不要的,真的是给他的时,他才放心地收下,咧开嘴开心地笑了,飞快地朝我鞠了一躬,跑远了。
……
冬天来了,山村的冬季格外寒冷。走廊尽头的灶台边常常发现一小捆一小捆的松毛草或是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干梨树枝,还有几个红薯或是冻梨。传达室的陈师傅告诉我,那都是小哑巴送来的……
03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三月中旬的时候,我因工作调动即将离开这所中学,办完相关手续后,在交接完工作的头一天,我趁着回县里办事的空隙到新华书店给小哑巴买了一个书包,一盒彩色铅笔,几本图画书,还有一袋奶糖。下午又返回了学校。
近傍晚时分,我拿了给小哑巴买的东西沿着我熟悉的山路去小哑巴家。
这是我在这个留下我许多足迹的山路上最后的一次散步了:沿途的风景是春意盎然,我的心绪却有着说不出来的纷乱。既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想象,又对即将离开的这个朴素的小山村、学校满怀眷念……
山路的一边是山脚,一块块不规则的油菜花田高低错落。油菜花都开了,*灿灿的像一块块长绒的花毯,绚丽、清香,粉蝶、蜜蜂翩翩起舞、忙忙碌碌。
山路的另一边是斜坡,绿茸茸的牛毛草一铺一铺地斜下去,紫苜蓿开的星星点点,草地上各种昆虫蹦蹦哒哒,一切都充满了生气。
斜坡下是闪着粼粼波光的丁香河,有牯牛在河边嬉水,几个调皮的小牧童骑在河边的老柳树上,柔柔的柳条轻轻地拂动水面……
夕阳中,一切景物仿佛镀上了一层薄金,映在我的眼里,刻在我的心里。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依恋。
山路是熟悉的,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梨花香。很快我就到了小哑巴的家门口,屋后的梨花开得正浓,雪白雪白的一片花海,矮小的黛色的屋顶淹没在圣洁的梨花中,犹如一幅水墨画卷。
我犹豫着伸手轻叩半闭的柴扉,*狗已经认识我了,听见声音,摇着尾巴迎了出来,跟着小哑巴和奶奶也从梨树林中钻了出来。
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在院子里的木墩上,告诉奶奶我’要走了的事,奶奶又吃惊又急:“啊?么子事哎?先生要走了?”“以后可还回来哦?”“要是有空家来千万记得家来玩啊,家来看看小哑巴……先生不晓得小哑巴几欢喜你”……
奶奶’一边撩起围裙擦着红红的眼睛,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手背,奶奶的手很温暖,我的心酸酸的,好难过,只有不住的点头。
小哑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大了双眼,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望望奶奶,着急地“问”奶奶,奶奶连说带比划地告诉小哑巴我要走了,小哑巴“听”明白后,脸色马上变了,他哇啦哇啦地喊着,生气地跺着脚,泪汪汪的看着我,我’也非常难过,伸手去摸小哑巴的头,他却扭头’向梨林深处跑去。
天色不早了,我和奶奶依依道别。抬头找小哑巴,却不见踪影。
奶奶送我上了山路,没走多远,*狗撵上来了,在我前后跑着,不远处,小哑巴默默地跟着。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的汽车在门外“嘀嘀”地按喇叭,我打开房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门前的’走廊里,窗台上’堆满了一大束一大束洁白的梨花,白的像雪,香的醉人,小哑巴牵着*狗默默地站在走廊的尽头。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光阴倥偬,岁月不返,那一路梨花却一直开在我的心里,伴我天涯。
胡杨,滁州人,一个用教数理化来生活的老师,一个用文字记录爱的女子。爱着生活,被生活所爱。
幽草:上海人,大象无形朗诵团成员。酷爱朗诵。风格细腻优雅,温婉舒畅。善于把握作品内涵,能很好处理作品,声情并茂,深受听众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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