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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4/13 1:05:00

“正月里,庆岁华,人齐欢乐,请几个,房亲人,把杯酒喝……”。每当怀念起爷爷,耳边总会响起爷爷苍老沙哑的秧歌声。

爷爷活了八十八岁。同房远堂的三爸说:我们这一大家族,论吃苦受累,数你爷爷最多;论年龄,数你爷爷寿最长。

太爷辈弟兄六人,太爷排行老六,膝下无子;于是四太爷将自己的老二过继给六弟。他便是我的爷爷。

爷爷来我家时只有几岁,与太爷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待长到十一二岁,爷爷已经担起家里的所有农活:耕种打碾、送粪施肥、锄草间苗、饲骡养猪。

爷爷常常独自一人在田里劳作,披着星星去,戴着月色回。那时候人烟稀少,山地里常常有狼狐出没。为了给自己壮胆,爷爷一定美美得吼几声、唱一段。唱什么呢?当然是从小惯听的秧歌了。

爷爷没读过书,不会写“人、口、手”,更不会说“A、B、C”。但爷爷打小聪明,过“耳”不忘。爷爷的算盘打的噼哩啪啦,加减乘法,自不必说;就是“单归”什么的,经人稍加指点也拨拉的得心应手。不用说,平日里东一句西一节听闻的秧歌爷爷已经熟记于心。

“二月里,龙抬头,种禾时节,冰上的,浮消儿,顺河边流,雪水儿淌过沟,泥和如油,庄农人播种籽,打算稀稠。

“三月里,清明节,不热不寒,桃杏花,杨柳叶儿,其实好看,望醮焰,观夜天,担扰了晴天,庄农人驾牛马,耕种山园。

“四月里,勤活计,育林耪土,各样的,田苗儿,长得没驳,天晴着,土雾歇,日暖风和,庄农人,扛锄铲,遍绕山坡。

“五月里,五月五,要过端阳,清早起,喝几杯,醉解雄*,草木长,身卧炕,正好风光,庄农人,兴头起,越做越忙。

“六月里,入伏天,莜麦子扎铺摊,豆角儿索络络,层层相连,菥蕺头尖,草帽子圆,白蓝布汗衫,庄农人,手叉腰,急忙拣燕。

“七月里,麦*了,先收了豆田,不两日,收麦田,人绕万山。心喜的,割洋烟,才把缸满。

“八月里,秋风凉,莜麦子先*,寻几个,好帮手,怀抱干粮,镰声响,赶的忙,万码立山羊,庄农人,托神佑,得保安康。

“九月里,九重阳,细雨飘荡,就是些,迟田苗,也不降霜,地界凉,好卧墒,茬地耕停当,庄农人,等来年,可有些想望。

“十月里,十月一,五谷都上场,碌碡儿团团转,又碾了一场,风又强,赶着扬,一场扬百桩,庄农人那时节,才得满仓。

“十一月冬至节,大雪飘扬,门前头,无有个,账主子来往,开那箱,还旧账,全凭些余粮,庄农人,那时节,才得安康……”

田地场院为舞台,苍山莽塬为背景,鹰鹞鸦雀鸣乐,狐兔狼鼠伴舞,爷爷亮开嗓门,从春唱到夏,自秋歌到冬。将啪嗒响的汗珠子和成泥揉进田地中,唱得拱土出苗、拔节扬穗、籽饱粒圆、*熟红涨。

焦苦的日子在秧歌声中一天天熬过来,终于到了年终岁末:

“腊月里,腊八节,炸上些,油饼子,馓子麻糖,进庙堂,烧好香,祷告了神王,保佑上,众弟子,合会安康……”

“男大当婚”。太爷作主为爷爷寻下媳妇,爷爷成家了。奶奶进了我家的门,这家才像个家,爷爷在外务作庄稼,回家来有一口热饭吃、有一爿热炕睡。

爷爷奶奶共生养七个娃:四男三女。伯父父亲和姑姑们一个个出生、一天天长大,吃穿用度更见窘迫,爷爷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庭院里热闹起来,“鸡叫狗咬娃娃吵”,庄稼人的“三件宝”都有了,爷爷的心里踏踏实实的。心里踏实的爷爷起三更、睡半夜,竟将日子打理的“肚儿圆”。

田埂地边、山头坡间,爷爷的秧歌少了些许悲凉。

“一九算,在立冬,尉迟单鞭救主公,十二*王为宰相,单等*王徐茂公。

“二九算,一十八,单等刘全来进瓜,把瓜进到阴曹地,借死还*李翠莲。

“三九算,二十七,孟姜女本是万郎的妻,万郎打在长城内,孟姜女前来送寒衣……”

是在感慨历史的沧桑。

“*杨木梳拿金簪,小巧手儿梳下一支船,褡裢子手帕十字扇,两股眉毛赛弓弯,两耳索络垂金环,杏核眼睛把人观。

“箭竿鼻子端上端,樱桃小口一点点,胭脂角粉都采全……”

有点河洲花儿的味道。

“正月里,是新年,小兄弟跪倒兄面前,双手拉起小兄弟,一母同胞拜的什么年。

“二月里,耧开田,儿孙要听父母言,装烟斟酒见孝道,荣华富贵万万年……”

崇尚孝悌之礼溢于言表,也流露出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天有不测风云”。爷爷五十多岁时,善良的奶奶和当家的太爷两年间先后撒手人寰。其时,三叔、四叔还未成家。一大家子一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伯父伯母将家撑了起来。爷爷变得寡言少语,一个劲的埋头狠命苦作。白天跟着集体出工,中午晚上干家务:拾柴积肥务园子,泡土夯墙打墼子。

爷爷的手像两把铁钳,刚挨着即硌得生疼;总是赤脚高挽着裤腿,毛儿刺、骆驼刺什么的,爷爷光脚踩踏过去不当成个事儿。

这段时期,没有谁听到过爷爷的秧歌声。

后来包产到户了,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再后来,我毕业参加工作,盖了新房,将爷爷接来我家住。

孙子孙女重孙子女们围在爷爷身边听“古今”。爷爷乐呵呵的,讲“三国”、说“水浒”,竟让鼻涕娃娃们着迷不已。爷爷讲远亲近邻的事,庞杂繁琐、数辈人的错综关系竟分辨的清清楚楚,令父辈们点头咂舌。

庄稼人生活好起来,进了腊月就要闹社火。闹社火必得唱秧歌。爷爷是庄间的秧歌“权威”。之前,父亲和四叔是“主角”:端起纸糊的五彩花灯,围成一圈,踩着鼓点,咿咿呀呀、抑扬顿挫的浓郁着年的味道。

庙院里唱“关爷曲”、“方神曲”。

“……三月里,天气晴,假顺曹营十八春,曹营里得了赤兔马,青龙偃月手中拿。

“四月里,花开红,曹操封我寿亭侯,上马金,下马银,十二美女把茶斟……”

“初一十五庙门开,庙官带的钥匙来,钥匙锁子一起开,队队秧歌上香来。

“执旗打伞喊得到,移步来到娘娘庙,娘娘坐的宝刹台,弟子给你点蜡来……”

戏院里大多唱“十劝人心”:

“……七劝人心读书人听,读书人活人也要用上些心,五经四书都读清,时时报上孔夫子的恩。

“八劝人心做官人听,做官人活人也要用上些心,吃是吃的皇上的饭,时时你在棒槌上站……”

我们亲堂弟兄算是爷爷秧歌的第三代传人了。正腊月,齐集在堂屋里。爷爷盘腿坐在炕沿上,我们地上或坐或站,爷爷教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弟兄八人中数老六嗓音好听,学习兴趣浓厚,后来自然成为社火中唱秧歌的“主角”。八弟索性将爷爷口耳相传的秧歌记录整理出来,竟有十多支。其中的《庄农歌》、《拜新年》、《果老修桥》、《进花园》,之前很少听过。

《进花园》起调高,刚唱两句,睡在炕上的爷爷“吭吭吭”咳起来。爷爷老了,气力明显不支。唱一句,咳几声,缓一缓,再唱。爷爷终于将几支曲子唱了一遍。我将其录制成磁带。

这盘磁带竟成了爷爷秧歌生涯的绝版。

爷爷去世了。有一年正月,我将磁带找到。“进得花园四下里观——”,爷爷苍老沙哑的声音抖抖索索传出来。伯父、父亲、三叔、四叔们面色凝重地摇了摇手。我赶紧摁下“暂停”键。

爷爷的那页书太苦涩太厚重,大家都不忍心随便打开。

武国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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