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北风吹起第一声口哨，天气便一天冷起一天。“小雪”那天，妻子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袄衣，外加一件妮子大衣。穿着又厚又煊有合体的新衣，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两手轻轻触摸着煊软的羽绒服，听着嗖嗖擦耳而过的小北风，耳畔仿佛响起早些年那刺骨寒风的吼叫，那些年霜地里拾瓜干手背冻得裂口子的情形，以及母亲就着锅门口给我烘烤棉袄棉裤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柔柔的暖意，不知不觉眼睛模糊了，可又是那么的清晰……
随着记忆的大门徐徐拉开，我仿佛又回到人民公社时期。我那时大约七八岁光景，正是又顽皮又似懂非懂的年龄。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庄户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人口虽多，但劳动力却少的人家，因为连平均粮都吃不上，年底结算甚至有时要倒找给生产队，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艰难程度可想而知。面对一家老小，八九张嘴要吃要喝，父亲有时会蹲在锅门口，一边拉风箱烧火，一边叹气。母亲听见了，总会说，愁啥愁，再难咬咬牙也就过去了。父亲并不争辩，轻轻苦笑一下，古达古达，拉风箱的声响更大了。
那年月，一年到头，大人小孩很难穿件新衣服，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我们小孩子总是大的穿了给小的，小的给更小的，从大到小，从高到低，依次轮流穿。那时没有羽绒服啥的，过冬穿的都是蓝棉衣。清楚地记得，棉袄是对襟的，面子是蓝布做的，里子大都是白布。棉裤外面也是蓝的，里面什么颜色都有，杂七杂八，而且不论男娃女娃一律是大腰裤。穿的时候往里一窝，免起来，用根布条或者麻绳做的腰带一勒。
那时全家八九口人，冬天穿的棉袄棉裤都是母亲见缝插针，一针一线做的。因为日子难过，我们村一带又不产棉花，家里买不起更多棉花，往往拆了旧的，再填补一点新的做棉衣。这样做出的棉袄棉裤难免要单薄。那些年，老天爷好像故意跟人作对，冬天风也大雪也大，冷得格外厉害，手根本伸不出来，说那风跟小刀子割似的，一点也不夸张。“挨冻受饿”一词是对那段日子最真实的叙述和描写。天冷得厉害，全家人挤在一大盘土炕上，晚上锅底烧的那点热乎气早晨早已荡然无存。那时候什么都紧缺，山场都被大队管着，除了年底“放山”那几天可以上山上坡拾草，平时是绝对不允许私自去拾的，否则被看山的抓着一律没收，连草带网包都给扣下，一天的忙碌算白瞎了。所以，连司空见惯的柴草也缺。庄户人家冬天烧炕是不舍得多加一把柴禾的。早晨起来，炕是凉的，被子是冰的，吸一口气都是透心的凉。对我们小孩子而言，早晨最难的是穿衣服。棉袄又薄又凉，触着的仿佛不是棉袄，而是冰块一样，从袖子凉到脖子梗，从裤脚凉到心口窝，通体榨骨的凉。大人因为农活等的缘故不得不早早起来去忙活，小孩子则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即便太阳老高了，阳光照到锅台上，照到倚仗子上，照到土炕的西墙上，任凭父母大喊小吆喝，甚至母亲的嗓子喊得冒火，烦了生气了，做势要打我们，我们就是高低不肯爬起来。
每当这时候，没了辙的母亲就会无奈地拿起我们的棉袄，用两只胳膊撑着两只袖子筒，或倒提着棉裤腿，就着锅门口烘烤一下，让棉袄棉裤里吸满热气，然后趁着热气给我们三下五除二硬套在身上，或相互帮忙穿上。起初，我们还是不愿穿，母亲一边给我们套，一边轻轻呵斥说，怕什么怕，再冷咬咬牙也就过去了。那衣服也就在母亲连哄带吓唬中套上了。不用说，刚刚被烘烤过的棉衣就是暖和，通体是那么舒服。暖，瞬间把我们小孩子的天性释放出来。我们就着炕头，打闹着，嬉戏着，吵嚷着，这才很不情愿地下炕，该吃饭吃饭，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坡的上坡……可以说，那时我们小孩子的一天是从烘烤棉袄棉裤开始的。可惜的是，少不更事，我们完全不晓得身上的暖却是母亲起早贪黑，忍受两手冻麻冻木了的痛苦换来的。当我为人父之后，才真正体会到父母的辛劳和过苦日子的难处。
烘烤棉袄棉裤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即便我上了初中，星期天回家，早晨穿衣服有时还要母亲帮着烘烤。记得有一次期中考试，考砸了，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最后一排。被打入冷宫的我心里难过极了。那天早晨，天似乎格外冷，心灰意冷的我感到浑身打哆嗦，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待在被窝里不肯起床。母亲知道了缘故，一边给我烘棉袄，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说，怕什么怕，磕倒了咬咬牙爬起来，往前走不就行了。我听了心里一阵愧疚，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扯过棉袄穿上，草草吃了饭，迎着呼啸的大风，朝着十几里远的学校走去……那天，我成了第一个到校的走读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种烘烤棉袄棉裤的日子大约在我上了高中之后才宣告结束。那时已经大包干几年了，庄户人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大人小孩过冬也有了厚的棉袄棉裤，过年也能正儿八经地穿新衣服了，柴草也有的烧了，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
告别烘棉衣的日子一晃很多年过去，再也不复返了。勤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在她87岁高龄上作别了这个世界。母亲虽然走了，做儿女的再也不能感受有娘的那种幸福和温暖的感觉了，但是，母亲做过的很多事，说过的很多很多话我却牢牢记得，而且随着岁月弥新，这些话这些事反而越清晰，越令人回味，越发觉得母亲的话是那么的朴实却富有哲理和深意。我知道，它们作为一种家庭、家族的精神的东西，已经渗入到我的骨髓里了，成为我今生今世不可或缺的一笔宝贵财富，一股激励着我不断克服工作、生活中的困难险阻，昂首迈向新生活的力量之源！
我知道，受母亲所言所行影响的，不单单是我，还有我的女儿，母亲的孙女、孙子、重子重孙……是的，凡事难不过天，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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