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下来
我有一个表弟，和我同龄，只是月份比我小，生得极美，然而总是爱生气。如果有人说：“哎呀，最近你怎么变黑了啊？”，或者对着一个和他在一起玩耍的孩子说：“冰冰似乎比乔乔长得高一点呢！”我的表弟，乔乔，立马会生气地跑回家。
舅母在厨房里做饭，外婆对着在屋檐下歇脚的长工大声地呵斥。“为什么全部都这么懒？真是一个人也指望不上。”外婆一边指东挥西，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从外面跑回家的表弟几乎撞到外婆的怀里，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委屈地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外婆立在门外，一边询问原因，一边让女佣找些糕点来安慰。舅母却说：“不用理他啦，让他安静下来呢！”顺手从女佣那儿拿了几块糕点递给我。外婆沉着脸，冷冷地说了句“你这个做母亲的……”
表弟是那样的爱生气，而且生气的理由越来越多，生气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个暑假，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到外婆家来拿些莲藕。表弟已经比以往长高了一个头，但有些黑瘦，见到我并不理。大家坐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我夹了一块鱼还没送到碗里，已经在“半路”被表弟飞快地挟持过去了。舅母责骂他一点没有礼貌，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将碗筷往桌子中间一推，跑到房间里去了。外婆一边大声地骂着舅舅不顶事，一边赶紧去安慰表弟了。于是舅母又过去说：“不用理他啦，让他安静下来呢！”外婆沉着脸，愤愤地说了句“有你这样做母亲的……”
上了中学后，我到外婆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听闻表弟初中毕业就辍了学。我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母亲说：“你好久不去看望外婆了，你的表弟从上海打工也回来了，你就要到外地去上学了，赶紧去看看他们吧。”
我坐了半个小时的车来到外婆家，却发现门院不像以前我记得的那样高大。门前的树木依旧葱葱，然而杂草也很茂盛，喇叭花爬满了围墙，美人蕉却已经开衰败了，月季花病恹恹的。我敲了半天门，舅母过来开门，面容很是憔悴，头发也几乎白了一半，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普通蓝布衣裳，手上的戒指和脖子上的项链都没有了，只有那安安静静的气质尚能看出一点她从前少奶奶的模样。
“已经长这么高了呢，好久不来了，你外婆前几天还念叨着你呢。”她一只手拉着我往屋里走，一只手按住腹下部。我随着她穿过庭院，来到祖母居住的厢房时，忽然发现这幢外公留下来的快一百年的老屋子已经歪歪倒倒了。外婆卧病在床，表弟斜躺在床边的一张太师椅上，见了我照旧不理。祖母拉着我的手，问母亲的近况，听闻我就要到外地上大学时，她忽然脸色黯淡下来，大声地训斥表弟的不争气。表弟手上正拿着一本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他生气地扔下书，夺门而去。舅母却端着一碗豆腐花从外面进来，她将葱油豆腐花放下来，微笑地对我说：“你小时候爱吃的。”然后她小跑到庭院里安慰那正在树下生气的表弟，我看见他倒在舅母的怀里哭泣，舅母低低地安慰她：“别哭了，安静下来呢！”
我上大学后不久，舅母就去世了。我从学校赶回来拜祭，发现表弟自始至终不发一声地跪拜在灵柩边。这一回，舅母是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了。
道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