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新出版了一本书。名字叫《爱吃的人总会相遇》。这本书里选择了我最近几年写的随笔专栏合集,结集成册。这本书也命运多舛,一开始是三联书店出版,一直拖了好几年,又转给我朋友的出版公司,又拖了一年,才终于得见。实话实说,对于一个写字的人,“出版一本书”这个行为更像是一种自我嘉奖,感觉做了一点事,一种总结,一条履历。文字易朽,那些存放在茫茫互联海中的残渣,早晚会面目全非,似乎放在书架上,可以在厕上睡前取出来看的一本精装书,更长久一些。它一直都在。这或者也是一个作者的执念,文字之中自有力量,写出之后,就自由生长,与作者无关,生命周期可能三五年,也可以三五百年,而李杜文章在,那些文学大家,自然可以通过文字穿越生死。我只是希望,自己用心用力写下的文字,可以有一些身后名。最近这些年,做一大口,写每日好物,行程招募,客户软文,写来写去,经常有衰败之感。我们原本可以探索语言更高级的呈现与表达,我是一个还不错的诗歌写作者,也尝试着写过不少小说,我似乎不应该把自己的文字才华浪费在这写貌似无意义的日常之中。后来也想通了,我笔写我心,只要是认认真真写的,都带着我的性格,字与字是平等的,很难说哪种文章更高级。至少,可以叫你踏踏实实沉浸片刻。这本书的内容,实话实说,许多都可以在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宽招待所”里找到出处。在一个电子阅读充分发达的今天,其实没有什么很大的必要去专门买一本随笔的书。所以我推荐起来,显得有点怯。可能值得购买的书,或者是因为系统性学习,或者是电子版有其局限性(比如画册,字帖),或者就是因为喜欢想珍藏。我觉得我这本书不算有系统,也没有不可取代性,文字水平也不过是敝帚自珍,实在想不起什么推荐理由。只能说,我的文字还算诚恳吧,如果你恰巧看到,又心有戚戚,花三五十块钱,就当打赏。我写字也不想麻烦身边那些名流朋友写推荐序,于是在腰封上只有“炸酱面,红烧肉,佛跳墙……强烈推荐”,而这本书的序也是一篇自序,名字叫《就如同安迪·沃霍尔的时间胶囊》,文章如下:
年,安迪·沃霍尔已经是艺术圈的超级明星。从这一年开始,他开始把他认为所有值得收藏的东西放进一个纸箱子里,包括信件、书、剪报、便签、礼品、日常用品……满了,就封起来,从不间断,到他年离世的时候,他一共积攒了个箱子,他把它们命名为“时间胶囊”(TimeCapsules)。
在许多人看来,这算不上什么艺术品,无非就是一堆日常用品,可能是几双鞋,可能是一块蛋糕,庸常以致虚无。但是在安迪·沃霍尔死后,这些日常用品就成了探究他日常生活的线索,并且时间越久,价值越大,因为这些箱子里不光光隐藏着安迪·沃霍尔的秘密,也隐藏着那个时代日常生活的秘密。
日常生活,往往是被忽略的。因为它像是空气,弥漫四周,而不自知。人们记录的都是“有意义”的事情,日常的,随意的,随手丢弃的,司空见惯的,都“无意义”。人们对“意义”着迷,一个无意义的日常郑重地摆放在他面前,他觉得这是个笑话。比如乌青、杨黎、赵丽华的诗。
然而日常生活中才存留着世界的真相。我喜欢看一本书:《东京梦华录》,作者叫孟元老。他用细细笔触记录下北宋东京的日常生活,细致到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店铺,路边的种种小吃食物,樊楼里的酒,皇城边的摊贩。如果没有这些细节,只有《宋史》,我无法想象年前的生活,摸不到,嗅不到,因为《东京梦华录》,宋朝的东京犹如昨夜,烟花散尽,尚带余温。尽管我也不知道那些菜名具体是怎么制作什么味道,但是觉得清晰。
年,北平沦陷,齐如山为了解闷,躲在裱褙胡同的一隅,写一本书《北京土话》。70多年过去了,那些北京土话有许多人们都不用了,都陌生了,但是它们都存留在这些文字里。唐鲁孙后来去了台湾,晚年开始回忆旧京的生活,上世纪20年代的北京吃食,细细记述金鱼胡同的福寿堂,什刹海的会贤堂,南城同兴堂的烩三丁,前门外两益轩的烹虾段,几十年过去了,这些红红火火的店面都已经烟消云散,瓦砾不存,但那时的日常生活还在唐鲁孙的文字里鲜活,感觉文字间隙中有一个蓝布棉帘子,门帘一开,就能见到穿长衫的老先生,嗓门亮的堂倌。
年,我到了一家报社,做美食记者,住在南城菜市口的一个大杂院里。两间屋子,租金,胡同叫米市胡同,冬天自己生炉子,早上起来去院子里排队接水洗脸,门口就是康有为故居,出门左拐是一个洗澡堂子,右手边是一家小馆子,做便宜家常菜,鱼头豆腐汤好喝,墙上挂着奖状:“年宣武区优秀个体户”。十年之后,这里被拆得荡然无存,成了整片楼房,叫中信城,均价多一平米。当年房东的儿子正在读技校,学开公交车,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现在正在北京某条拥挤的马路上开着公交车。
美食记者做了10年,去过的餐厅有几千家,大多数都关门歇业了,有的店铺倒手的许多次,有的原本一家狭仄小店,发展成现在销售额上亿的餐饮集团,江湖有命数,我见着他们起高楼,见着他们楼塌了。
后来我写美食专栏,当时为了有更强的指南性质,每一篇专栏文字里都会串几家馆子,比如说这期聊一聊涮羊肉,我就来个《涮肉八大家》,下一期聊聊火腿,我就从西班牙火腿到金华火腿到宣威火腿聊一遍,都得有具体馆子,哪里能吃到不错的。再后来,我出书,头一本书叫《元吃遍北京》,有个俗名,但是好使,许多人随身携带,放在车里,走到哪一翻书,就近找家馆子按图索骥。每年更新,删掉关门的,不靠谱的,增加新发现的,新开业的,如此三年。三年之后,移动互联网大潮兴起,人手一个智能手机,找馆子不再用书,尽管我写的有料有趣有态度,一家家精挑细选,采访拍图,全彩印,铜版纸,也犹如明日*花,没跟上时代。于是就懈怠了,就投身到互联网大潮了,就整天想着创业了,风投了,A轮B轮了。
有时候打开电脑,看从前的稿子,会有一点沮丧感,都是干活儿,按千字算钱,一个字一个字的养家糊口,挣钱还贷,娶媳妇生娃,从头翻到尾,找不到什么“作品”,都是无意义的字——它们似乎在嘲笑我荒废的时光。
都荒废了吗?那些青春都散落在小馆子的饭桌上,大馆子的包房里,酒肉琳琅的缝隙里,报纸闲散的版面里。那些文章里写的馆子,许多都关门了,我认识的那些餐馆老板、厨师、服务员们,早就藏匿于茫茫人海,纵使相逢应不识。
细细想来,其实没有。就如同安迪·沃霍尔的时间胶囊。
是的,我是第一批80后,现在已经39岁了。三九不着四六,二五尚无一十。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渐渐遁入人生险滩,前路不知深浅,回头只剩荒唐。
似乎年还是10年前,年就是昨天。大概是年前后吧,BBS正是红火,我们一群人开始在网上写诗,板砖横飞,彻夜不眠,用一行行诗句切割着青春的钝肉。昨天晚上,当年一众写诗的汉子齐聚一堂,每个人都是39岁,有的腰间盘突出,有的尿酸突出,有的血糖突出,有的头顶突出。
不是伤感,仅仅是感叹白驹过隙,时间不曾饶过谁。
我用三言五语的文字留下了他们的痕迹,尽管这痕迹如同空气,弥漫四周,毫无察觉。他们被封存,在一个个*标的文件夹里,一段段的叙述里。我每每回望,看到的都不是文字,而是时间,那些日常的,庸常的生活。
于是有了这些文字,也不介绍现在红红火火的馆子,那些照耀着互联网思维的餐厅,只聊那些曾经红火但是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过往,那些零散四处的人儿,那些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的吃客,那些在饭桌上飘摇的姑娘,那些传奇的饭局那些江湖的酒意。我把他们,连同这些文字,一起放在时间胶囊里。
谢谢你们,在这样一个年代,还阅读一本纸质的书。谢谢你们,跟我一起把这个年代的吃喝,塞进一枚时间胶囊。
现这本书当当网上已经上线,这两天还处于预售状态,很快就可以发货。点击下面的